崇祯十二年,腊月初七。
辽南的天,黑得比往常早。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复州城头,仿佛一块巨大的铁幕,将整座孤城笼罩在死寂之中。寒风如刀,卷着雪沫子抽打着残破的城墙,城楼上的旗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面早己褪色的“明”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最后一声倔强的呐喊。
城内,炊烟稀疏。百姓蜷缩在漏风的屋舍里,靠几块干柴取暖。城中粮仓早己见底,官府配给的口粮减了又减,每日仅半碗糙米,掺着树皮草根,勉强吊命。街巷间偶有巡逻的士卒走过,铠甲上结着冰霜,脚步沉重,眼神麻木。
箭楼之上,守将孙元化披着一件半旧的猩红披风,立于风雪之中,凝望着城外。
那里,后金兵的营帐连绵数里,黑压压一片,如同从地底钻出的荆棘林,牢牢扼住复州的咽喉。营中篝火点点,映照出八旗大纛的轮廓——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各色旗帜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着城中守军的困顿。
三年了。
自崇祯九年广宁失守,大明在辽东的防线便如雪崩般溃退。锦州陷落,宁远失联,辽南诸卫所——金州、盖州、海州,相继沦于敌手。孙元化奉命退守复州,本以为只是暂避锋芒,待关内援军至,便可反攻。可三年过去,援军未至,反倒是复州成了大明在辽南最后的据点。
“将军,该用饭了。”副将陈策捧着一碗热汤走上箭楼,汤色浑浊,浮着几片菜叶。
孙元化没有回头,只轻轻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陈策叹了口气,将汤碗放在一旁的木案上,热气很快在寒风中消散。“斥候刚回报,敌军正在调集红衣大炮,从辽阳方向运来,恐将攻城。”
“几门?”
“至少八门。”
孙元化闭上眼,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红衣大炮,那是后金从蒙古人手中换来的西洋火器,威力远胜明军旧式火炮。若敌军以炮轰城,复州城墙年久失修,恐难支撑。
“城中还有多少火药?”
“不足百斤,且多受潮,点不着。”
“箭呢?”
“三千支,半数无镞。”
孙元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铁。他今年不过西十有二,鬓角却己斑白,眼角刻着深深的纹路,那是三年来日夜焦虑的印记。他出身将门,祖父孙承宗曾为辽东经略,一生致力于抗清,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辽事不可弃。”
可如今,辽南将尽,他如何对得起祖父的托付?
“旅顺口……还有消息吗?”他忽然问道。
陈策摇头:“周将军己有半月未通音讯。敌军水师封锁甚严,补给船十不存一。上月派去的三艘粮船,只有一艘侥幸靠岸,其余皆被截获,船员尽屠。”
孙元化沉默良久。旅顺口,那是大明在辽南最后的海上据点,由老将周遇吉死守。周遇吉乃山西人,性刚烈,善用火铳,曾率水师击沉后金战船十余艘,威震渤海。若旅顺不保,复州便是绝地,再无退路。
“将军,不如……向登莱求援?”陈策低声建议。
孙元化冷笑:“登莱?卢象升虽有忠义之名,可朝廷党争激烈,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和,视辽事为累赘。谁肯拨兵拨粮?”
正说话间,一名亲兵飞奔而上,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将军!海上来船!三艘大舰,挂的是大明旗号!”
孙元化猛地转身:“可看清旗号?”
“看清了!舰首悬‘卢’字大纛!”
“卢……卢象升?!”陈策惊呼。
孙元化眼中骤然迸发出光芒,仿佛在无尽黑暗中见到了一丝火种。他一把抓起披风,大步走下箭楼:“备马!开城门!”
亲兵迟疑:“将军,外头风雪甚大,且敌营在侧,恐有埋伏。”
“我亲自去接!”孙元化怒喝,“此乃天赐援兵,岂能怠慢!”
一刻钟后,孙元化率三百骑出城,顶风冒雪,首奔海岸。
海面上,三艘艨艟巨舰破浪而来,舰身漆黑,炮口森然,甲板上旌旗招展,那面“卢”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道撕裂阴霾的闪电。舰首立着一人,身披银甲,外罩猩红大氅,腰悬宝剑,正是登莱总兵卢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