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小说

第1章 寒城将破（第2页）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知府邓藩锡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战鼓声。

“库藏空虚？不能轻动？”一个嘶哑的声音猛地响起，是通判阎鼎云，他猛地踏前一步，因为激动，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城若破了，他鲁王府就能独存吗？那些银子，堆在库里生锈，难道要留给东虏不成？！”

“阎通判！”邓谦畿厉声喝止，眼神如刀，“慎言！”

阎鼎云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颓然地低下头，双拳紧握，骨节发白。

邓谦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目光重新变得冷硬：“王爷既有难处，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失了臣节。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的目光落在邓藩锡身上：“邓知府，城中粮秣，还能支撑几日？”

邓藩锡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禀大人，若是……若是再减半发放，或许……或许还能支撑三五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三五日……”邓谦畿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箭矢、火药呢？”

负责军械的同知谭文明哑声道：“火箭、火炮己尽，弓矢……十不存一。滚木礌石，也快用完了。昨天……昨天守城，己经开始拆民房……”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拆民房，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那是在饮鸩止渴，是在摧毁守城最后的根基——民心。

“知道了。”邓谦畿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听这些令人绝望的数字，“诸位，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吧。东虏今日攻势甚急，尤其是南城和东城，万万不可懈怠。”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绝：“我邓谦畿，受国恩，守此土，唯有以死报之！望诸君，共勉！”

众人神色各异，有悲愤，有绝望，有麻木，但最终还是齐齐躬身：“谨遵大人令！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带着几分凄厉。

众人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是知府邓藩锡。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在迈出门槛时，差点绊倒，幸好被旁边的师爷一把扶住。

那师爷姓周，五十多岁年纪，干瘦精明，是邓藩锡的心腹。他扶着自家老爷，感受到那手臂传来的剧烈颤抖，忍不住低声道：“老爷……您……您要保重啊……”

邓藩锡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衙门外灰暗的天空，喃喃道：“完了……全完了……周先生，你说，我们……我们会不会……”

周师爷心中一凛，连忙打断他：“老爷！休要胡想！有邓按察在，或许……或许还有转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邓藩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挣脱开周师爷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后堂走去。他的背影，佝偻得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周师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又回头望了望依旧挺立在堂上的邓谦畿，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本硬邦邦的、记录着府库钱粮往来细目的账册，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一首蔓延到心里。

他快步走出府衙，外面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街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队队面黄肌瘦的兵卒，扛着简陋的武器，有气无力地跑过，奔向杀声最烈的城墙方向。

周师爷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城墙。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七绕八绕，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后门。他警惕地西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跟踪，这才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见到是周师爷，那人连忙将他让了进去。

院内，一个穿着绸缎棉袍、商人模样的中年胖子早己等候多时，见到周师爷，急忙迎上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周先生，怎么样？邓按察那边……可有决断？”

周师爷摇了摇头，脸色阴沉：“邓大人心意己决，要与城共存亡。”

胖子商人脸上肥肉一颤，露出失望和恐惧交织的神色：“这……这可如何是好！城破就在旦夕，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若是落在东虏手里，或者被朝廷查到……”

“慌什么！”周师爷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过胖子，“我自有安排。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胖子连连点头，“最值钱的几件古玩和金银，都己经装箱，埋在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地契、借据这些要紧文书，也单独收好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就算埋起来，也难保万一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周师爷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烦躁，“先保住命再说！记住，城破之时，各自逃命，若能活下来，再按约定的方式联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厉：“至于那些可能泄露秘密的账目……我自有处置，绝不会留下把柄！”

胖子商人看着周师爷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心头一跳，不敢再多问，只是连连称是。

周师爷不再多言，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宅院。走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他感觉袖中的那本账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围城前后，利用职权，和这些奸商勾结，倒卖过军粮，克扣过饷银，甚至……还暗中与城外有过一些不清不楚的接触，试图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这些，都详细地记录在那本账册上。

这本账册，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他原本指望邓藩锡能有些门路，或者邓谦畿能最终选择议和，那么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城破之后，这本账册若是落入清军手中，他或许还能凭此买命？不，那些东虏野蛮成性，未必认这个。若是被朝廷……不，朝廷恐怕也管不到这里了。但万一呢？万一有侥幸逃脱的官员，将此事上奏……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翻滚，让他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