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展开念道:
>“儿若见此信,勿悲。父虽身死,名已入天听。只要有人记得,我就没有真正消失。你要活下去,要说话,哪怕声音再小,也要让世界听见??我在。”
话音落下,人群中有人开始啜泣,有人默默摘下胸前的银牌,扔在地上。那银牌上刻着“太平顺民乙”,如今却被踩进泥里。
一位老者走上前,颤抖着握住少年的手:“我认得你父亲……他教过我写字。他说,字是骨头,话是血肉,没了这些,人就成了行尸。”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带来祖传的族谱,发现原本空白的一页竟自动浮现文字;有人捧出亡妻的绣鞋,鞋底竟渗出一行小字:“莫忘我笑时模样。”
这一夜,小镇无眠。人们不再诵“我在太平”,而是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有悔恨,有委屈,有爱而不得,也有恨不能报。月光洒在屋瓦上,宛如一层流动的语言之河。
而在遥远的东海之上,那支由亡魂组成的军队并未解散。他们在雪原上扎营,每日清晨列队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却不发一语。唯有当孩童靠近时,才会微微低头,任由小手穿过他们虚幻的身体。
有个五岁女孩天天跑来,给为首的将军“送饭”。她端着一只破碗,里面盛着清水和几粒米,放在雪地上,认真地说:“爹说,饿着的人最可怜。”
将军凝视她良久,终于抬起透明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一瞬,女孩忽然睁大眼睛,脱口而出一句她从未学过的古语:
“守关者,不退。”
周围士兵皆震,纷纷单膝跪地,向女孩行礼。
自此,这支亡魂军有了新的使命:他们不再等待世人说出真相才归来,而是主动巡游四方,唤醒沉睡的记忆。他们在冤狱旧址徘徊,引出囚徒遗言;在战场废墟低语,还原被篡改的历史;甚至潜入权贵梦境,逼迫他们在睡梦中吐露罪行。
有人说他们是正义之灵,也有人说他们是祸乱之源。
可无论褒贬,无人能否认??他们让“遗忘”再也无法成为逃避的盾牌。
十年过去,新王朝的律法虽已废除言禁,但人性的枷锁往往比刀剑更难斩断。许多人依旧害怕说话,怕招祸,怕被孤立,怕揭开伤疤后痛不可当。
于是,一种新的职业悄然兴起??**言引师**。
他们行走乡野,专为那些无法开口的人代述心声。有的背负木匣,内藏能共鸣心绪的玉石;有的手持铜铃,摇动时可引出压抑已久的言语碎片;更有甚者,以自身为媒介,让亡者借其口发声。
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一位独臂女子,名叫许绾。
她本是当年墨青赴死前托付遗志之人,曾在战火中焚毁千卷伪史,也被正音司剜去一目、斩断右臂。如今她隐居山林,却每逢月圆必出,踏着言铃花盛开的小径,来到各地村落。
人们称她“断臂说书人”。
她不说故事,只问一个问题:“你最想让谁听见你的话?”
若对方沉默,她便吹响一支残玉箫??正是当年沈知白所用之物,断裂后被她拾得。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往往能勾出人心深处最隐秘的呐喊。
有一夜,她在一村庄停下,见一老妇蜷缩屋角,怀抱空摇篮。许绾走近,轻问:“你想说给谁听?”
老妇摇头,泪如雨下。
许绾不再多言,取出玉箫吹奏。箫声起时,屋外言铃花齐齐震颤,花瓣纷飞如雪。忽然,老妇浑身剧颤,猛地抬头,嘶声道:
“儿子!娘对不起你!那年官府征粮,我……我把你的名字改成了‘夭折’,只为少交一份税!可你没死!你被人贩子带走……你还活着啊!!”
她嚎啕大哭,摇篮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破旧布衣,怯生生地看着她。
“娘……你不认我了?”孩子轻声问。
老妇扑上前去,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但她不放弃,一遍遍重复:“娘认你!娘一直记得你!你叫阿禾,小名豆儿,左耳后有颗红痣……你说过长大要给我买糖吃……”
话音未落,那虚影竟渐渐凝实,嘴角扬起一丝笑,然后化作点点光尘,融入她怀中的摇篮。
次日清晨,村民发现摇篮里多了一块刻字木牌:
>“阿禾,生于乱世,卒于重逢。”
许绾悄然离去,身后,一朵言铃花迎风绽放。
岁月流转,启言书院原址上的无顶之殿日渐恢弘。泪碑不再只是石壁流水,而是演化成一片巨大的“声域”??任何人在此诚心呼唤,不仅可听见逝者回音,更能感知其一生情绪片段。有人在此与亡父和解,有人在此原谅背叛的爱人,更有人在此直面自己曾犯下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