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有脂粉,但掩不住眼角那一点青灰。
闻言抬目扫向他,容洛似乎浑然未觉地伸手摸了摸眼下,恍然莞尔:“昨夜看了几张折子,熬了一会儿。如今不做梦了,不怕了,便也好寐不少。”
此地无银三百两。重澈停步,望容洛,等她启唇。
话落容洛大约也知晓自己无意间将担忧坦诉。在渡廊上立着,容洛如实道:“一个噩梦。梦中谢家十族诛尽,母亲惨死,燕南夭折。而我一人如乘孤舟,就这么歉疚了许多年。”顿一顿,她沉眼,“我自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本也不想同你说……可我分明在害怕。”
跟谢家反目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也不知是如何,前世亲眼目睹的一切便如燎原星火一般以一个梦呈现在眼前。
谢玄葑的劝说、母亲被行刑时的怒吼、燕南双目睁裂的头颅、血染的青砖……便又一次,清晰、细致地全数描画。
逼真无极,教她惊醒之际冷汗淋漓。
“如今也来得及。”重澈指腹按在她的眼角,“你可将一切交由我来做。”
他本是替皇帝处理一切的刽子手,为皇帝做事,为容洛做事,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容洛扬眼,复又将眼睑遮蔽下去,微微摇首。
“当时当日布局,便也就注定会有这一日。”容洛手心覆在他手背上,神态间疲惫不堪,“我自己来。”
她如今只有十九岁,旁人这个年纪或是生子做母,或是闺中待嫁,总之没有一个不是过的平淡日子。但到了她这儿,偏偏是身处风暴中心,众矢之的,丝毫无法挣脱。
飞鸿眉眼中映出容洛,重澈抿唇,无可奈何:“若是失败,你又要如何?”
呼吸微微一凝,容洛掀眼,莞莞而笑。
“那我便会顺势逼宫。”
局已设下,一切人物事都尽数回归其位。王谢两家已是死局,孟云思的枕头风已吹入皇帝耳中,容明霄亦面临被废庶人。
通过这些时日相斗,她深知容明霄秉性。他因谢家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那日醉酒后他被容毓崇引导犯事被囚,已万分不甘。谢家如今反扑失败,他若不着急若热锅上的蚂蚁,她当真是要怀疑连隐南当年对自己的教导已属白费。
自然也不是全无法子破解他自己的死局。
——立功;逼宫。
将功补过除非是天降大运,否则容明霄再无可用功德。如此,她便对他选择逼宫寄予厚望。
但,不是万无一失。
若是容明霄当真沉得住气,她计划便统统无用——不过得不到回报她怎会罢休?
纵然兄弟俱在时以一介公主之身迫使皇帝退位甚是不妥,可当真到了那样的境地,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皇帝想要她的命。
“若到了那时,怕是弟弟的命也保不住吧?”
冷冷八个字掷地有声。紧接而来的冷笑却更惹人注意。容洛遁声看去,见容毓崇掐着萧纯蓉的胳膊疾步上了廊道。
他一身姜黄圆领长袍上尽是灰土,黑色的皮靴一片泥泞,嘴角上还淤起了一块黑红。他一路行过来,左手钳着萧纯蓉,右手擦拭唇边血丝,一目望过去,手上亦是斑斑驳驳的划痕。
萧纯蓉被他拖着走,一路上踉踉跄跄地,见他呲牙咧嘴,萧纯蓉气呼呼地皱着双眉,“你比他年长,被他打了还不回首!你是傻子么!……你放开我,我要去叫祖父弹劾他!”
容毓崇不放手,语气森冷地低叱:“没用。闭嘴。”
萧纯蓉不依不饶,依旧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容洛扫他一眼,疑惑:“怎么回事?”
掌心有血珠,容毓崇用小指摩挲了一下,低声冷笑:“怎么回事倒是另说。皇姐好手段,要不是我素来对宁家二娘那些伎俩清清楚楚,怕是替皇姐逼宫背罪的人便会是我了。”
手中挣扎的萧纯蓉止下动作。容毓崇杏目轻挑,看向神容不动的容洛:“皇姐要做皇帝,阻碍繁多,有那一枚扳指,你便足以让我做替罪羔羊从而顺利登基,便是再有四兄、十弟,或是旁的几个弟弟,皇姐都无需再惧……你有山南道与益州功名在先,又佐办和书,再证我等兄弟品行不足,再多蜚语你都不必再怕,是不是?”
他言语带着气怒的笑意,一声声都将容洛筹谋挑露干净。容洛与之对视,瞳珠中瀚海波涛翻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