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元年,烦暑六月天。
夜锁百坊闭,星沉万籁空,唯剩一轮焦月悬在长安城上,灼得砖瓦发烫。
三更梆子声停后,新昌坊外街空路寂,坊内鲁郡公第下人院里有颗大槐树,树上的蝉早已哑了嗓。
溽热自院中横冲直撞,从直棂窗隙爬入了西侧低矮的几间房里。
应池躺在最里侧的硬板床上,面朝房梁正仰着,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的麻布短襦。
她眉毛紧蹙着,睡得极不安稳,却又实在累极困极。
挡蚊的麻布方形合账不透风,内里横着躺了六个同她一样的粗使女婢,睡得最熟的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汗液与梦境交融,到处都是黏乎乎的,应池的意识也似被拖入了沸水中,昏昏又沉沉。
待终于睡熟了些,不经意的呓语却是脱口而出:“小度小度,打开空调。”
白日里她咬紧牙关都不敢泄露的秘密,夜间就这样化作唇齿间游丝的梦中絮语,从紧闭的眼皮下渗出来了。
等待中的凉风没有到来,应池的呼吸黏重,半睡半醒间已经分不出现实和梦境,只想解救眼下被蒸腾热气烘烤着的身躯。
“小度小度,打开卫浴灯。”
她的手指微微抽动着,再次模糊哑音出声,带着些躁意等着灯亮,嗓子里似硬塞了一块黏连的糖,非甜而发苦。
“啪”的一声脆响,在静夜中格外高亢,应池的胳膊上挨了一记狠厉的拍打。
合账中的女婢皆被惊得转醒。
应池亦猛地睁开双眼,因过度惊吓而惊悚崩心地快速喘息着,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有聚焦。
直到身旁的始作俑者女婢连云张牙舞爪地坐起身来,她的视线才右抬,移到了连云脸上。
昼夜交际的黑暗不够浓重,才使得她看清了连云愤怒的脸——
格外的扭曲,格外的可怖。
“菊英!你出什么幺蛾子!娼户养的野狐精,墓田里爬出的淫。妇!瞎嚷嚷什么!你存心的吧!存心让我睡不着的是吧!”
接连串的污言秽语夹杂着尖锐的愤意冲过来时,应池才彻底清醒过来,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地。
她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呸,烂货!没廉耻的贱蹄子,你个短命促寿的!”
见应池不理睬,连云更是瞋目切齿,口不停歇,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动手,推搡了应池几下。
但应池还是一动不动,充耳不闻,任人辱骂欺打。
在连云睡铺右边的女婢乘月看不下去了,忙扯住了连云要再次挥起来的手。
“好了好了,她就是个没性儿的软骨头,平日里木雕泥塑一般,就是个憨的,别跟她一般见识,没的白怄了自家气。”
“是啊是啊,骂两句算了,快睡吧。”
另一个合账里也有人附和着,还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都很困呢,五更四点左右就要起床劳作了。
那时天还未亮,而在天亮之前,她们要在各个院里完成清扫、备水、生火等一应杂事,若是到迟则会被视为怠工,而严重点的不勤其事可是会被杖责的。
谁都不愿那样。
事实上,旁人都没听见应池的呓语,被吵醒是因为连云的大嗓门,但连云一向嚣张跋扈,没人敢惹。
她阿耶是负责外宅防卫的部曲,阿娘是把守内宅的护院妇,阿姐又是宅里七娘子的贴身大婢,她是地道的家生子,一呼能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