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睡?”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拂过寂静无波的湖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充满爱怜的探询。
林叙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灵魂被骤然从那个只有他和这座宫殿存在的、绝对专注的世界里粗鲁地拽回现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用旁边摊开的数学课本盖住桌上摊开的巨大图纸,指尖蜷缩了一下,暴露出一丝慌乱,但最终只是低低地、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视线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手中一块代表殿顶鸱吻的、极其小巧的金色部件上,仿佛那是维系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平静的、唯一支点。
母亲的目光在他瞬间僵硬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充满了无声的关切,然后又落回那在台灯温暖光线下璀璨生辉、仿佛拥有生命般正在拔地而起的宏伟宫殿模型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叹。
空气里只有塑料积木彼此摩擦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和他极力控制的、细微的呼吸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母子间蔓延了几秒。
她终于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精密脆弱的模型,只是隔着一段微小的、充满尊重的距离,悬停在半空,温柔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轻轻描摹着那尚未完全合拢的、气势恢宏的飞檐轮廓。
“拼得真好……真是精细啊……”她轻声喟叹,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责备或不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心疼,是理解,也是一丝了然于心的通透,“这么小的零件,很费眼睛、很费神吧?得多累啊……”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儿子紧抿的、透露出超乎年龄的倔强与坚持的唇线上,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如同怕惊飞一只短暂停驻的、脆弱而美丽的蝴蝶,“是……要送给那个……你之前说的,很重要的朋友的礼物吗?”
林叙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每一根弦都绷到了极限。
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手中那块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金色鸱吻上,台灯的光线在他低垂的、浓密眼睫下投下两片小小的、浓重的阴影,将他眼底所有正在翻涌的惊涛骇浪彻底掩藏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停止了流动。
半晌,一个极轻极轻、几乎要被窗外夜色和屋内寂静彻底吞没的单音节,才从他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压出来:“嗯。”
没有解释,没有名字,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但这声短促而无比沉重的“嗯”,却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母子二人之间漾开一圈无声却汹涌澎湃的、情感的涟漪。
母亲看着他低垂的、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执拗的侧脸,没有再追问任何一个字。她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久违的、克制的、深沉的温柔,轻轻拍了拍他因长时间握持细小冰冷零件而显得微凉的手背。
“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了。身体最重要。牛奶记得喝,趁热。”留下这句轻缓而充满关怀的叮嘱,她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声响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门锁合上的那一声轻微响动过后,房间重归彻底的、完整的寂静。
林叙紧绷如石的肩线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想爸爸了。
他重新拿起那块金色的鸱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一直压抑着的、细微的颤抖此刻再也无法抑制。
母亲那无声的、全然的理解与包容,仿佛一瞬间融化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冰,让他觉得之前吃过的所有苦、熬过的所有夜,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而那一声“很重要”的轻柔询问,更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温柔又残酷地撬开了他心底那扇最隐秘、最严防死守的情感闸门。
霎时间,汹涌的情感如同破闸而出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不再费力压抑,任由那份被长久禁锢的、炽热又酸涩到极致的思念与爱恋,随着每一次“咔哒”的清脆拼合声,毫无保留地、疯狂地倾泻进这座沉默的、正在他手中诞生的宫殿的每一寸肌理。
每一块原本冰冷的塑料积木,在此刻仿佛都拥有了生命与温度,它们清晰地承载着一个关于沈知时的鲜活记忆片段——篮球场上高高跃起扣篮的身影、解开难题时微蹙的帅气眉头、接过薄荷糖时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暴雨倾盆的伞下无意识贴近带来的灼人体温……
他用世界上最精密的零件,最严谨的施工步骤,构筑着一个盛大而注定孤独终老的梦境,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爱的具象化身。
这无数个寂静长夜里的孤独拼装,是他无法言说的、盛大暗恋的唯一祭坛。
每一寸拔地而起的巍峨宫阙,每一片在灯下闪耀的琉璃金瓦,都是他无声的、献给他心中那颗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璀璨星辰的、最虔诚的颂歌与最彻底的告别。
不知又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然偏移了角度,清冷如水的光辉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已接近完美完工、在灯光下更显恢弘璀璨的太和殿模型上,也流淌在林叙低垂的、掩藏着无尽情绪的眼睫和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唇线上。
当最后一块、代表着太和殿正脊中央最高点的鎏金脊兽(狻猊),被他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夹着,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致,最终稳稳地、精准地安放在它至高无上的位置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万籁俱寂。
他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在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下、散发着无言威仪与光芒的完美宫殿。它如此壮丽,如此庄严,完美地承载了他整个冬天乃至整个春天所有的心血、汗水、疲惫和……整个青春里最深重、最庞大的秘密。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微颤,轻轻地、极其珍惜地拂过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殿顶金瓦,感受着那细微的、冰冷的触感,最终停留在某个特定的、他早已铭记于心的方位——那里,本该是象征星辰的装饰所在。
他的手指就那样悬停着,微微颤抖,仿佛想要透过这冰冷的塑料,去触碰什么虚无缥缈的、永恒的寄托,又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如同羽毛落地般落下,像一个庄重的封印,一个永恒的句点,落在了那片光滑的表面上。
这座耗费无数心血、承载了所有无法言说情感的宏伟模型,此刻像一个巨大而精美绝伦的、永远无法寄达的信封,安静地、磅礴地矗立在书桌一角,等待着那个注定无人知晓、也无人开启的时刻。
它本身,就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每一块鲜艳的红砖,是课间无数次偷偷的、快速的凝视。
每一段沉重的横梁,是走廊擦肩而过时骤然失控的心跳;每一根挺拔的立柱,是他小心翼翼、层层包裹、不敢泄露分毫的汹涌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