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拼装到最核心、最关键的内部承重结构时,林叙曾有过一次长达许久的停顿与沉默。
那是太和殿内部一根至关重要、支撑起整个核心穹顶的承重柱。图纸指示,一旦将最后几块特定形状的积木严丝合缝地卡进去,整个内殿结构就将彻底定型、封死,除非暴力破坏性拆解,否则这个他亲手建造的潘多拉魔盒将永无开启之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绝的决心。他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一本厚厚的、早已不再使用的旧词典内页里,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纸不大,是最普通的那种便签纸,被他仔细地、反复地折成仅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他动作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带着一种最后的告别意味,将它缓缓展开。纸上是他私下里练习了无数遍、才最终确定下来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却又在每一笔的末端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控制的、泄露内心颤抖的痕迹。
没有落款。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指向性的信息。只有这短短的几行字,是他这场漫长无声的暗恋所能凝结出的、最极致的克制与最大的勇气。
林叙久久地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指尖极其温柔地拂过那早已干透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书写时,笔尖划过纸张时心口那份灼人的滚烫。
许久许久,他才极其小心地、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这张单薄却重逾千钧的字条重新按照原痕折好,每一个折痕都精准地对齐,像是在折叠一份此生仅此一次的、易碎而珍贵的心事。
然后,他拿起那把他用得无比熟练的尖头镊子,如同进行一项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将这个小巧的、承载着他全部秘密的方块,轻轻地、稳稳地、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根核心承重柱内部一个极其隐蔽、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微小凹槽里。
紧接着,他拿起那几块决定性的、象征着最终封印的积木。这一刻,他的指尖稳定得惊人,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对准卡槽,用力、坚定、毫不迟疑地压下——
“咔哒。咔哒。咔哒。”
几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接连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凹槽被积木彻底覆盖、封死,严丝合缝,毫无痕迹。那个小小的、承载着他所有未言之语、所有汹涌情愫的秘密宇宙,被永远地、严密地、安全地封存在了这座华丽宫殿最坚固、最隐秘的基石之中。
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长达数月的千斤重担。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酸胀感猛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发烫,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他猛地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拼命将那股即将决堤的湿意逼退回去。台灯温暖的光线在他湿润的睫毛上折射出细碎而晶莹的光点,像坠落的星尘。
这一切,像是——他终于亲手为那段注定无法开花结果、只能永远深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青春爱恋,举行了最沉默、也最郑重的葬礼。
礼物寄出的那天,是高考成绩放榜的前一晚。
夏夜的空气依旧闷热而粘稠,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和窗外蝉鸣的疲惫余韵。
林叙极其仔细地将已完美拼装、并用定制的高透明度亚克力罩子妥善保护好的太和殿乐高模型,缓缓放入一个巨大的、内部填充了厚厚防震泡沫的特制加厚纸箱中。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充满了无限的珍惜与不舍。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线索,收件人姓名只写了干净利落的“沈知时”三个字,笔迹是他刻意模仿的印刷体。
地址,是他费尽心思、从记忆碎片中努力挖掘出的线索——某次饭后,沈知时曾随口抱怨过一句“我们家那片儿就那个快递点,永远排长队,烦死了”。
他抱着渺茫的希望,将地址精确到了那个特定的快递点,并在寄件备注栏里,用最清晰的字体写道:“请务必电话通知收件人本人自取。万分感谢!”
他绝不能冒险让这份承载了太多隐秘情感的沉重礼物,直接暴露在沈知时父母那双或许锐利、或许审视的目光下。
最后,在包裹内部、亚克力罩子最显眼的位置,他贴上了一张素净的白色便签纸。
上面的字迹不是他平常的字与他深藏在宫殿承重柱里的那份炽热心事截然不同,显得异常冷静、克制而疏离,仿佛出自一位彬彬有礼的陌生人之手:
毕业快乐。
这是送给你的人生第一座太和殿——
愿你往后的每一场胜利,都能如它一般,根基稳固,气象庄严,且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穹顶。
——一位默默祝你前程似锦的旧友
仔细封好箱,认真填好快递单,看着快递员将那个沉甸甸的、承载着他整个冬天和整个春天所有心事的箱子搬上三轮车。
林叙独自站在快递点门口,望着那辆绿色的三轮车颤巍巍地启动,最终汇入傍晚城市汹涌的车流,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仿佛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的燥热余温,拂过他空落落的手心,和那颗更加空荡、仿佛被一同带走的心房。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孤独地投射在喧嚣渐起的、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街道上。
那座无声的、华丽的、凝固了他所有青春的宫殿,终于踏上了它奔赴远方的旅程,带着一个或许永远无法被发现的秘密,去往它那颗璀璨星辰的身边。
而他青春里最盛大、最漫长、最精心动魄的一场无声告白,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落下了它沉重而寂静的帷幕。
空气中,只剩下夏夜闷热的风,和一段无人在意的、故事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