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一盏羊油灯的光芒,高允伏在桌案上写着信。
颜色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高允最近几天的所见所闻,尤其是他在三个小时以前见到的那支军队——当安霁月率领的使团在矮人们的夹道欢迎中,昂首挺胸地走进永恒峰时,高允在附近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回到旅馆之后,高允立刻取出专用的纸笔,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
“……其兵士必为百战选锋无疑。吾观之锋芒内敛,沉稳如山,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常年率领商队往来于震旦与旧世界之间,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武装力量的高允如此写到,“以吾之愚见,此等行伍纵使放在北殿下的长垣卫军之中,也可称精兵。”
“……武备甚精,尤好火器。吾未见其有弓弩等物。此辈骑军甚怪,胯下四蹄乃木马,不见分毫皮肉,未着马铠,不用食水,更无污物恼人,不知是何异种。有炮六门,形制类同泰西人所铸大炮,有别于我天朝。牵炮驮兽亦木首木身,其貌似牛非牛,似马非马。”
写到这里,高允放下细毛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视线随意地往旁边一瞥:“怎么,还戳在这儿作甚?第一趟差事就给办砸了,你就是在我面前站成望夫石又能如何?”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低着头嚅嗫道:“舅舅……”
“小兔崽子,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高允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我向那索尔葛林王举荐你为顾问,是为了让你在此处打探机要,以利军国大事。你倒好,今天早上去的,傍晚就给撵回来了!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没把握的事情不要随便开口!”
“舅舅!”年轻人忍不住稍稍提升了些音量:“我有十成把握,那人必定是假货!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假冒天廷命官,定是有天大的图谋。若是我能揭穿其身份,想必定能……”
“就算她是假货,你又能如何?”
“……啊?”
看着自己那满脸委屈的外甥,高允忍不住叹了口气。“痴儿!舅舅相信你的判断。你自幼就机敏过人,见微知著,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让你来继承商队,”商队首领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你可知,此人在这泰西之地,做下好大一番事业!世人种种思虑,皆先入为主,概莫能外。她于矮人有大恩,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你如何能凭几句猜测就将其拿下?”
“……”
“切记,口说无凭。你能凭借寥寥数语,就断定此人绝非天廷中人,舅舅这些年就没白教你;可你万万不该当着索尔葛林王的面,把你的分析和猜测说出来!记住了,此人和矮人乃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而你我不过一外人尔!一个刚来一天的外人,说你的异姓兄弟是细作,嘿,那索尔葛林王居然没砍了你的脑袋,定是列祖列宗显灵,庇佑你这痴儿!”
“可是舅舅,”年轻人有些急了,“您乃玉廷密探,怎可坐视……”
高允猛得扭头瞪过去,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吃人。年轻人与舅舅刚一对上视线,就避开后者的目光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停下来。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望着外甥那张惶恐不安的脸,高允再次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跑商也跑不了几趟了。舅舅膝下子女不少,却无一人成材。商队早晚都是你的,到了那时,你记得照顾一下你那些碌碌无为的表兄弟和表姐妹就行。至于其他的,莫要再多想。”
“舅舅!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年轻人这下是真急了。他上前几步,攥着高允的衣袖不肯撒手:“我也能为朝廷效力!我也可以的,舅舅,舅舅!”
“我今天才明白你不是干这行的料,死心吧,”高允心累地闭上双眼,“舅舅在军中还有些袍泽故旧说得上话,等这趟回去,我就举荐你从军。你武艺、胆略皆为上上之选,当可为一部校尉。等舅舅年老体衰干不动了,你也正好带着官身退伍回乡,接掌商队。”
一阵略显欢快的笑声在房间中响起,打断了年轻人即将出口的争辩。当外甥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舅舅已经一把将其拽倒躲到书桌后面,左手快如闪电地掏出一把产自南皋的短小手弩,右手锵锒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腰刀。
“来人!!”高允大吼一声。声浪回荡在这间由厚重的石板构成的卧室里,而本该在听到声音之后立刻冲进来的侍卫却毫无反应。
高允的脸皮抽动了几下。“阁下可是求财?高某虽非豪富,倒也还拿得出几贯零碎,”他躲在同样是岩石材质的书桌后喊道,“只要阁下愿意高抬贵手,高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