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和七娘随他入内,果见开阔三间屋内摆着十张织机,各有男女织工操作,札札有声,另有一个伶俐的伙计往来搬运。
一个跟黄掌柜年纪相仿的女人正低头验收织工交上来的货,见他带了两个陌生姑娘进来,当下问道:“这是?”
打头那位年岁不大,瞧着却颇有气派,眼神也精明,像个买卖人。
“这位是明老板,杭州城里来的,专买上等丝绸,如今也想弄些新鲜花色。”黄掌柜立刻介绍起来,又对明月笑道,“这是内子,娘家姓徐。”
之前黄掌柜便说浑家亦家学渊源,且如今又在跟前忙活,明月略一思索,行礼问好,“徐掌柜。”
这一声只叫得徐掌柜通体舒泰,圆脸舒展,再开口时便多三分亲近,“明老板。”
二人乃亲近夫妻,无分彼此,可细论起来,她出力也不比自家男人少,却往往被忽视,天长日久的,心中难免委屈……
明月自察觉到她语气的细微变化,也是欢喜,又见她手中料子细腻光洁,有若月光泼洒,便略凑上前,“你家也织湖丝?”
“都是我们直接去下头收的,收上来甚么丝便做甚么!有湖丝,也有寻常丝线。”徐掌柜爽朗道,“您细瞧瞧?”
明月正有此意,闻言便去一旁洗了手,以肌肤触感体会,也叫七娘洗手来看。
长期耳濡目染,如今七娘已非吴下阿蒙,也略懂三二分,略捏一捏,低声与明月耳语,“倒是t好货。”
次等货究竟次在哪里,她或许说不出,但好东西确实容易分辨。
明月点头。
确实细腻扎实,比从薛掌柜那边拿的货也不差什么。
话说回来,薛掌柜也是派人四面收货,卖出去的未必没有这家的。
说话间,夫妻俩又带她们去几台织机上看,“都是一样的,需得过几日才得,您瞧瞧,我们家的织工也比别处干净体面些。”
正织布的女人闻言,抬头冲明月笑了笑,复又低头忙活起来。
明月也笑。
还真是,别看这家织坊不大,但各处都极有条理,织工们也都干净整洁,梳着油光锃亮的头,穿的鞋子也齐整。
便如写字,字如其人,织工织布也是一般的道理,若织工本人便邋遢拖延,能织出甚么好货色!
这几日明月也去别家问过,品质确实参差不齐,更有那些奸猾的,看她是个年轻姑娘便有意哄骗、以次充好……
夫妻二人对自家祖传手艺信心十足,并不怕她们看,只抽空道:“您若想看旁的色,也有。”
“你家也做染色?”明月倒有几分惊喜。
染色是一门完全不逊色于织造的高深手艺,别看市面上花花绿绿的,真正染得好的并不多。
那怎么才算染得好?
头一个,要鲜亮!要匀称!
这个肉眼可见,一个照面便高下立判,自不消多说,考验的便是调色老师傅的精准、敏锐,空有手艺而眼光极差的也不成;
次一个,不褪色!
这个光靠看是看不出来的,需得过水。
好的染色反复过水多次仍鲜亮如初,劣等的却遇水即溶,浆洗一两次便暗淡了不说,也容易沾染到其他衣物和肌肤之上,很是尴尬。
“那倒不会。”夫妻俩整齐摇头,老实道,“只是因蚕种和所食桑叶本就有所不同,鲜茧和老茧不同,缫丝时用的水也不同,得到的熟丝颜色亦有差别。常言道,山水不如河水,止水不如流水【注1】,上等湖丝莹白如玉,中等熟丝微微泛黄也是有的。再有积攒梅雨季雨水,以祖传手艺缫出的天然碧,又名松明色【注2】……”
说起老本行,夫妻俩如鱼得水、滔滔不绝,明月和七娘也是大饱耳福、大开眼界。
莫说七娘,就连明月,之前也未曾想到貌似简单的一把熟丝之中竟还有这许多门道!
明月听得如痴如醉,末了才意犹未尽地问:“方才提到的那几样,你们家都有?”
徐掌柜略想了想,“有的是之前有,如今卖了;有的却是从未有过,也有有的。”
她说得绕口,幸得明月听明白了,便随她去后头库房看,果然见到一匹传说中的“松明色”!
这颜色当真美极了,浅浅一汪天然碧色,清新又灵动,温婉又简约,恍若一片流动的初春翠意,又似暮色林间泛起的一点月色升腾。
明月立刻就决定买下它!
夫妻俩对视一眼,为难道:“一匹……”
不好报价啊!